品读余姚㉒｜一桥一山铸忠魂

“在走向你墓地的路上/天空一直在落雨/走到你的墓前/雨停了//我没带挽歌/带来了积攒半生的肃穆/我没带花环/带着半生积攒的景仰//你四百年前写下的期待/今天还不能实现/但却是一块/埋伏着暗火的碳。”这首题为《拜谒黄宗羲墓》的诗是著名诗人商震写的。今年9月24日，在化安山下举行的“南雷听风——纪念黄宗羲诞辰415周年诗歌品读会”上，他上台作了声情并茂的吟诵，表达了自己对黄宗羲的敬仰之情，引发了与会者的强烈共鸣。

化安山下的黄宗羲之墓。

确实，黄宗羲一生风雷激荡，胸怀天下，著述多至50余种、300多卷，学说贯通经史，被尊为一代儒宗，亦被誉为中国早期启蒙思想的代表性人物。数百年来，他的思想与风范跨越时空，熠熠生辉。

黄宗羲，字太冲，一字德冰，号南雷先生，别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1610年9月24日，他出生于今天的梨洲街道黄竹浦村。作为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与严光、王守仁、朱之瑜并称为“余姚四先贤”，与顾炎武、王夫之、方以智并称为“清初四大家”，又与其弟黄宗炎、黄宗会号称“浙东三黄”。1695年8月12日，他溘然长逝，安葬在离他出生地不远的四明山北麓的化安山下。

黄宗羲墓道两边盛开的梅花。

黄宗羲一生对家乡余姚充满了浓厚的感情，他撰写的《四明山志》可以作证，他几乎走遍了四明山的山山水水，其中有两个地方，他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至今让人惊叹与敬重。

第一个地方其实是一座桥，此桥乃四明山镇梨洲村的镇东桥。此桥极为奇特，但看上去是那么平实。

平实的镇东桥坐落在梨洲村一个叫庙下的自然村里，如果没有人提醒，你根本不会去注意这座桥。在一般人眼里，这座桥实在太普通了，桥长不足10米，高不到6米。虽然有几分廊桥的风韵，但在四明山的山山岙岙间，这样的桥还是不少的。这座难说秀挺、更不能说雄健的镇东桥却又如此奇特。说其奇特，不仅仅是因为山洪暴发时，狂傲的洪水通过这座桥时变得温顺了，更是因为这座桥与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黄宗羲。

在当地村民的眼里，镇东桥确实是一座神奇的桥。这里的每一位村民都知道这样一件事：古桥的设计者是村西上庠庙的一位僧人，他在桥拱中央画了一条横线，对村民说，洪水通过拱桥不得超过此线，超过此线时，洪水得越桥而过，桥可保安然无恙。事实证明，此话并非空穴来风。1988年夏天，四明山发生过一次特大洪水，梨洲溪上游的水汹涌而下，势如破竹，沿溪的老屋、古桥被冲毁，唯有镇东桥，巍然屹立。洪水来时，超过此线，竟真的越桥而去，而镇东桥毫发未伤，堪称奇迹。其实，这并不是僧人有神算。原来，上游近东西向的梨洲溪奔流到上庠庙时，来了一个近90度的急转弯，变成了近乎南北的走向，镇东桥就建在转弯下游，溪流转折处的山体基岩突兀，正对着上游喷涌而来的山洪，一泻千里的洪水经此受到阻遏，被迫改变方向，锐气大大受挫，这就有效地保护了下游近在咫尺的镇东桥。因此，洪水冲击山体巨岩时，必然激起巨大的水柱，反弹射向下游，其高度必在桥面之上，于是形成了洪水越桥而过的景象。

尽管镇东桥如此神奇，但我还是要说，没有黄宗羲，就没有镇东桥今天的声名远扬。与其说当地人把镇东桥看得很神圣，不如说当地人把黄宗羲看得很崇高。黄宗羲与这座小桥结下的不解之缘使这里的人从心底把这座桥看得很高大。

虽然这里的风景是那么秀美，小桥流水，饱经风霜的古柏高耸入云，陡峭的山岩上摇曳着山花，还有盘山公路边的田地上连绵起伏的红枫像燃烧的火焰，点亮了这里的静谧，但这一切只不过是四明山区最普通的景观。直到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天，黄宗羲走上镇东桥，山间吹来的带着一丝湿润的山风从他的耳际拂过，触手可及的清新和凉爽，心旷神怡的鸟语和花香，黄宗羲感受到了阵阵惬意。于是，他坐在桥上沉思起来。这一坐，就不同凡响了，伟大的《明夷待访录》如桥下清澈的溪水，从他的脑海里流淌出来。有关史实是这样描述的：明末清初，黄宗羲组织世忠营抗清，上四明山后与王翊率部会合，建立了抗清历史上有名的四明山寨。兵败后，几经转折，黄宗羲隐居于梨洲村上庠庙，著述、讲学，撰写了《明夷待访录》。这部著作一直是中国人民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檄文。其启蒙的民主主义思想比法国卢梭的《民约论》还要早上一个世纪。

镇东桥就在上庠庙下，是到上庠庙的必经之地，桥上有廊屋四间，在炎炎夏日，山风吹拂，可以说是避暑的胜地。可以猜想，当年，有多少个日子，黄宗羲或带着弟子在这里传道解惑，或独坐小桥，在感受山水宁静时，感受时代的喧嚣，感受自己无法宁静的心在民主思想冲击下激烈地跳动。

就这样，黄宗羲的人品、学识、气节和思想，在岁月的磨砺下，一点点渗进了镇东桥，使镇东桥成了一个历史的载体、一部历经沧桑的传奇。这个载体、这部传奇把镇东桥高高托起，使之成为一座奇特的桥！

然而，镇东桥只是一座桥，又在山高林深之处，并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黄宗羲下山了，来到了第二个地方——化安山。

化安山本来是一座极平常的山，位于余姚城区东南约10公里处一个叫十五岙的地方。现在之所以在许多地图上标注出它的位置，是因为这座山是黄宗羲最后的归宿地。

当然，化安山的自然风光一直是很秀丽的，茂林修竹，风霜老树，漫山遍野摇曳着鹅黄的檫树花，山脚流涌着清冽的剡溪水，特别是化安双瀑飞珠溅玉，在四明山岙中声名远扬。曾有诗人赞叹：“雪花千仞挂层峦，山鬼女萝白昼寒。天为深山开绝胜，故将双瀑作奇观。”

尽管化安山如此奇丽多姿，但在四明山区中依然只是一座极普通的山。

黄宗羲那一年负笈来到化安山，搭起草舍，卧山而居，便注定了化安山日后的地位和非凡的光彩。

黄宗羲抗清失败后，隐居山林，著书立说。想当年陶渊明逍遥桃花源，而黄宗羲爱上了化安山，爱上了化安山上盛开的梅花。原因很显然，先生的老家在黄竹浦，离化安山仅一步之遥，而梅花的品性深得先生的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化安山的那段日子，先生完全可以钟情山水，师法自然，真正做到与世无争。但事实上，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换了一种抗争的方式。这从先生山居时写的《明儒学案》和《明夷待访录》中可以感受到，尽管是隐居，但他那颗忧国忧民的心从来没有平静过。

我曾读到黄宗羲独居化安山时的六首杂咏，在“斜阳萧条千白发，乱坟围绕一青灯”的境况里，仍旧“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贪亦其能奈我何”的志贞之气浩荡而来，给我心灵沉重的敲击。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先生孤独的背影在空旷中，是那样的坚韧与强大。当先生终于喊出要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时，我想，面山五年的寂寞便在岁月中消失殆尽，化成刻骨铭心的畅快，在两行热泪中放射出灿烂的光华，渗入脚下的山泥，点亮了化安山的一草一木。

化安山与黄宗羲血肉相连，是先生的文字和人格写出了化安山的英名。奇怪的是，关于先生在化安山的趣闻轶事几乎没有。现今，在化安山，我们看到的有关先生的遗迹，只有他的墓冢。墓冢是修复的，极简单，用粗石砌的，与平民百姓的坟相差不远。据说，先生视死如归，躺在石柩里，只带了一身换洗的粗布素衣，说走就走了。

确实，先生走得从容又洒脱，但后人还是记住了他的背影，否则，化安山不会有今天的赫赫声名，特别是梅花盛开时节，前来墓前凭吊黄宗羲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那年，我也加入了这支凭吊的队伍，立在先生的墓前，写下了一首诗：

那是一场红色的雪

焚烧在迎接春天的路上

为了一个纪念

献上一年中最虔诚的祈祷

许多年后的许多年前

雾已散尽，一枝梅

摇动另一梅，在历史尘埃里

开枝散叶，立春过后

一场雪如约而至

化安山依然苍翠如黛

料峭的风里，梅开了

如雪花飞舞在山谷

歌唱着先生梅一般的高洁

踏雪寻梅，那片红

落在树上，落在墓前

落在一行行的碑文里

碑文遒劲，像先生的傲骨

越寒冷，越坚挺

不再沉睡的灵魂

依然像雪一样晶莹洁白

飞扬着，映红了化安山……

编辑、一审：徐坚 二审：苏英英 三审：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