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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一位“老学生”的文化心路

2025-10-31 09:38 来源: 姚界客户端 记者 张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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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姚日报》版面图

访阳明文化学者华建新

华建新近照

昨日,“2025阳明心学大会”在余姚又一次举行,四方宾朋因一位500多年前的先贤而相聚,这座被姚江滋养了千年的城市,再次因“心学”之名成为文化焦点。当“知行合一”“致良知”“万物一体”等词汇在会场内外被反复提及,我们不禁思考:在瞬息万变的当下,阳明心学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带着这份疑问,我们采访了余姚本土的阳明文化学者——华建新。他用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学、力行,为我们解读了当代读书人如何与先贤隔空对话,并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路。


人物经历

初见华建新,是在他位于姚江边上的家中。他身着蓝衬衫、牛仔裤,外搭一件深色夹克,戴着眼镜,言谈举止间透着学者的儒雅。一踏入华建新家门,仿佛进入了一个小型图书馆,几千册藏书占据了客厅的绝大部分空间,书香扑面而来。他笑着说,客厅就像小藏书室,“书到用时方恨少”,是他多年读书、藏书、研书生涯最深的体悟。

华建新家的“小藏书室”

1952年出生的华建新,人生轨迹深刻地烙着时代的痕迹。童年时期,在姚西北那片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上,他最早的文化启蒙来自小人书,以及庙会戏台上绍兴戏班艺人破云裂帛的高腔和茶馆里的说书故事。岳飞等英雄人物,在他心中埋下了最初的种子。初一,华建新无奈休学,不久便下乡成为一名“知青”。他一边劳作,一边啃读《毛泽东选集》和鲁迅的著作,一度以为自己将终生与土地为伴。

两年后,招工的机会让他来到慈溪航运公司船厂工作,命运的航道似乎转向了另一方。在船厂工作时,华建新的空余时间都在看书,他向县文化馆的老师借来一套《中国文学史》,书因到期要归还,他埋头将整套书的要点抄下来,将那些优美的篇章内化于心,一抄就是好几个本子。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点燃了无数人的希望,也包括当时已是船厂担任行政干部的华建新。“虽然我只是初中肄业,但梦寐以求的高考机会难得,哪怕考场里坐一下也好。”这份可遇而不可得的机缘,让他产生了尝试的念头,而那年的高考作文题——“路”,这个字,也成了贯穿他一生的哲学符号。

考上大学后,华建新顺理成章地走上了教育之路,在电大(今宁波开放大学余姚学院)成为一名中文教师。他的生命,从此与“读书、教书、写书”紧密相连。上世纪90年代末,王阳明的名字开始频繁进入他的视野。1995年,“瑞云楼”修复,触动了他将地方文化融入教学的想法。他去市图书馆借阅与王阳明相关的书籍,却发现馆里唯一一套《王阳明全集》已被一位老师借走。求知若渴的他,竟直接跑到那位素不相识的老师家中,成功地转借到了那套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繁体竖排版全集。

后来,他自己也买到了同版次的《王阳明全集》,至今仍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书页早已被翻得卷边,书中用包装纸剪成的书签和深浅不一的笔迹,无声地诉说着他反复阅读的痕迹。

为了做研究,华建新每天从早上8点一直工作到晚上11点,除了外出开会和锻炼,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沉浸在书海与思考中。客厅里,一摞近一米高的书刊都是他已公开出版过的学术专著及论文,而工具书则被他按学科分门别类整齐地堆放。这份近乎执拗的严谨,让他先后出版了4部与阳明学有关的著作,在学术期刊、大学学报上发表了有关阳明学研究的论文30多篇。

如今,华建新依然保持着做学生的姿态,他笑称自己是70多岁的“老学生”,在他的眼中,所谓“学者”就是不断学习的人,而文化的传承,需要一代代的学人持之以恒地学习、接力与践行。

华建新与余姚同好座谈分享余姚文化

访谈实录

张雯:华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从一位中文教师,到如今成为一位资深的阳明文化学者,这条“路”您是如何走过来的?是什么契机让您将阳明心学作为自己后半生的研究学业?

华建新:我特别喜欢“路”这个字。我常说,个人的发展之路和社会文明发展之路是同向而行的。我经历了改革开放,特别是恢复高考,这对我影响巨大。有些“路”是时代划定的,个人很难抉择;有些路则需要自己选择和摸索。

毕业后,我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生命和书紧密地连在一起。书,是文化的传递。上世纪90年代,我开始思考如何在教育中融入我们余姚本土的文化,王阳明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了。

最初看的是阳明先生的生平故事,为他一生的经历所触动;但慢慢地我发现,要真正理解他,不能只停留在故事层面。阳明先生能成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圣人,与他的人生底色、意志力是分不开的。他的读书经历和人生经历密切联系,底色非常坚实。于是,我开始去剖析他背后的人生底色,这个过程,也让我开始思考自己的文化出路,思考我怎样能为文化续命。最终,我选择把自己所重视的教育和研究结合起来尝试阳明文化的传承,这既是我的工作,也成就了我的人生追求。可以说,读阳明先生的著作,不只是看他的书,更是通过他的经历汲取精神力量,思考如何超越自己。这种力量,是不会过时的。

张雯:是的。在您长达数十年的读书、研究生涯中,肯定也遇到过不少困难和瓶颈,就像人生中的“坎”。您是如何看待和克服这些“坎”的?

华建新:人生不可能一马平川。“坎”这个字,在《易经》里,它的功能是汇聚水,而水是灵性、是流动、是启迪。所以我认为,人生中的“坎”,正是汇聚智慧和力量的地方。做研究也是一样,当你觉得很难再深入下去,思考到不了那个点位时,就是一个“坎”。

对我来说,最大的“坎”就是收集资料。做研究一定要有第一手资料。早些年,相关书籍和资料并不像现在这么容易获得;但我坚信,知识真正用到要害处就活起来了。所以我大量地搜集、阅读、整理史料。你看我家里这些书和资料,都是长期积累的结果。我把发表过的论文和收集的资料,按照研究课题的方向分类整理,每堆高低不一。为了方便查找,也为了拖地板时不碰到书,我买了50多把小圆凳将它们垫高,看起来如同一座座“小山峰”。读书、研究这个过程是艰辛的,但也是一个不断产生新知识、新发明的过程,因此也是快乐的。正是这些“坎”,推着我不断前行,去思考更深层的问题,想停下来也难。

张雯:我很赞同,静静地思考能让人不断超越自己。如今,喜爱传统文化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但他们接触的文化可能比较碎片化。您认为,阳明思想对当代年轻人最大的启迪是什么?该如何向他们传递先贤的智慧?

华建新: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征,我很难用一个标签去定义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接触的东西多,接受时髦的文化,这很正常;但可能存在比较碎片化、急功近利的状态。此时,先贤的责任感和担当,是我们特别需要学习的。先贤就像航船的灯塔,让“路”有了无限延伸的可能性,能让你在迷航时找到方向。

我们很难用三言两语跟年轻人讲明白“知行合一”“致良知”“万物一体”的哲理,他们可能会觉得传统过于遥远,甚至还会觉得这是历史包袱。关键不是讲大道理,而是给他们信念和希望,指引他们去思考要走什么路,以及如何走好前行之路。王阳明、黄宗羲等先贤他们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他们的前行之路本身就是可供借鉴的人生答案和指引。

比如你可以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做记者,怎么做好一个记者?”然后将阳明心学联系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无论是服务员、清洁工,还是教师、医生,职业不等于精神旨归的终点。我们要做的,犹如给一棵树以滋养,为它植入根和魂。无论是企业负责人、老师还是医生,都要有自己的灵魂。当一个人不再只满足于生理上、感官上的需求,开始有精神追求时,他就走在正路上了。

张雯:您多次提到余姚深厚的文化底蕴。从您的研究来看,为什么余姚这片土地能够如此人杰地灵,诞生了王阳明、黄宗羲等一大批文化巨匠?

华建新:余姚的地理环境很有意思,南枕四明山,中贯姚江,北濒杭州湾,这种包容的生存环境,加上便利的水陆交通,为人才的成长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一定意义上,河姆渡文化也可以说是海洋文化的产物。

从历史上看,姚江文化源远流长,有越文化的渗透,汉唐以后得到较大发展。比如东汉的严子陵、唐代的虞氏家族,都出于此。四明山的道家、道教文化影响也很深。唐宋以降,科举文化对余姚影响巨大,仅明代就出了3位状元,这在当时全国县一级为第一。

晚明的文学家张岱曾说过,绍兴府八个县,余姚人读书最厉害。可以说,读书的种子,早已深深根植于余姚人的精神世界里。

张雯:那么在今天,您认为余姚该如何赓续这份文脉,塑造新时代的城市精神?作为一位资深的文化人,您对未来有怎样的期许?

华建新:城市的精神,源于内在的自生动力。个人要有个人的气质,城市也要有城市的气象。余姚的形象,可以用“乾坤”二字来概括,即“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与王阳明说的“万物一体”、黄宗羲说的“心气合一”论在精神内核上是相通的。就我们而言所要做的,是拓宽文化视野,主要通过举办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来呈现,包括与国内外阳明学界的互动,以形成余姚人独有的精神气质。

我很欣慰地看到,余姚现在有一批“文化种子”,大家都在各自的领域践行、努力,推出了很多文化成果。我们不能只是躺在先贤的光环下生活,还是要下功夫,要“知行合一”。“行”就是功夫。我们不需要讲空话、大话、套话,而是要走阳明先生所指引的那条精神之路。这条“路”,既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也是生命内涵的解读。诸先贤是我们行路的指路人,就是力量的源泉。我们无须刻意地去迎合别人的意图,要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人生,无论在哪个年代,都可能会遭遇曲折的道路,唯有勤学、担当、超越、力行的哲学,才能指引我们不断向前。

记者手记

采访华建新那天,秋阳格外温柔,透过他家客厅的窗户,落在满架的书上,泛着暖黄的光。书桌上,曹素功墨锭放在一角,旁边是一张小孩子画的人物简笔画,文化的厚重与生活的温情,在这个空间里静静交融。

采访前我准备的问题,他都提前做了详细梳理,笔记本上用黑笔列着要点,连“阳明思想与《易经》的关联”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份严谨,让我想起他说的“学者一定要讲清楚”——不是敷衍,不是模糊,而是把每一个道理都掰碎了、讲透了。

当我提出想为他拍张照片时,他笑着摆摆手:“别在屋里拍,咱们去通济桥吧。”华建新住在姚江边20多年了,每天都会沿着江边走一走,“看看古桥岸边曼妙的柳树,江水还是那样流淌,就像余姚的文化,贯通古今。”

站在通济桥上,华建新的背影与古老的舜江楼融为一体,不远处就是龙泉山。姚江见证过王阳明的成长,如今又见证着一位阳明文化学者在书页间勤勉跋涉。他说自己是“永远的学生”,而这座城市的文脉,正因为有这样的“摆渡人”,得以在古今之间川流不息。

华建新常说,“孤独的时候比较多”。做研究是孤独的,传承阳明文化也需要耐住寂寞;但在这份孤独中,藏着最坚定的坚守:从1977年高考之“路”,到研究阳明心学之“路”,再到传承文化之“路”,始终在“走”——走先贤走过的路,走自己认定的路,也想为年轻人搭就一条“指引”的路。

一年一度的阳明心学大会终会落幕,但阳明思想、阳明文化的传承不会落幕,就像姚江的水,会一直流下去;就像通济桥的桥墩石,会一直立下去;就像华建新这样的“传灯人”,会一直把文化的“灯”传下去。当更多年轻人开始听阳明的故事、读余姚的历史,当“知行合一”不再是书本上的文字,而是生活里的践行,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精神气质才真正被激“活”了。

编辑、一审:徐坚 二审:苏英英 三审: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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