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于书画中读自己

《余姚日报》版面图

梨洲街道白云商贸城4楼一隅，正是施文浩的书画天地。刚走入电梯口，施文浩书画馆的海报便映入眼帘，上面甚是有趣地写着：“成人免费学习班，欢迎中青年朋友写写、画画、说说、笑笑，不可以发呆。”从电梯口到教室的走廊，俨然成了一条艺术长廊——四壁悬挂的书画作品琳琅满目，既有雅俗共赏的通俗之作，也不乏令人驻足沉思的抽象表达。

第一次见到施文浩，他正在给成年人上书法公益课。他身形不高，一身简约的衬衫长裤却难掩神采飞扬。只听得他时不时说道“请看”，随即在投影仪映照的田字格上挥毫示范。教室中静得落针可闻，却无半分沉闷，施文浩神情专注，缓步穿行于课桌之间。见记者到访，学员们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向记者介绍起他们的老师来。

环顾四周，空间被巧妙地划分为两个功能区：外间既是家长等候区，又兼作教学场地；里间则陈设着一张宽大的案几，墨香氤氲，显然是施文浩创作与会客的雅室。

1973年，施文浩出生于浙江余姚的一个普通农家。父亲是位会计，闲暇时总爱执笔挥毫——或是在粗布口袋上题字，或是在家什上落款，有时用墨汁，有时蘸油漆。这些质朴的书写场景，是施文浩童年最珍贵的艺术启蒙。那时的他，除了上学就是帮着家里干农活，直到16岁那年考入余姚师范学校（现为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命运的笔墨才真正开始挥洒。

步入大学校园的施文浩，恰似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被琳琅满目的兴趣小组晃花了眼。激烈的运动项目与他沉静的性格格格不入，音乐社团又让他这个五音不全的农家子弟望而却步。就在踌躇之际，书法社团的招新告示吸引了他的目光，是啊！一支毛笔、一方砚台，便可书写乾坤。就这样，施文浩在书法社团的的报名表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初入书法社团时，施文浩对书法的认知还停留在儿时描红的稚嫩阶段。当看到同学们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时，他既惊叹又惶恐。为了追赶上同窗的水平，这个倔强的年轻人开始了近乎痴狂的练习——他将半块青砖绑在右腕，以增强腕力；每日临摹千字，寒暑不辍。如今回想这段“砖书”岁月，施文浩不禁莞尔：那笨拙而执着的坚持，现在想来虽无用，却饱含着纯粹的赤子之心。

毕业后，施文浩被分配到一所乡村小学任教。机缘巧合下，因着大学加入书法社团的经历，学校安排他兼任书法教师。从书法爱好者到专业教师，这其中的差距让施文浩深感责任重大。为此，他报名参加了书法大专进修班，开始了系统性的专业学习。

谈及这段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施文浩眼中闪烁着光芒。他转身从书柜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泛黄的奖状，里面竟然有张1991年宁波市大中专书法比赛一等奖的证书。纸张虽已斑驳，但上面用小楷书写的字体依然清晰可见，见证着那段青葱岁月里的执着与荣光。

自此，施文浩在书法教育领域潜心耕耘。调任至余姚镇中心小学（现余姚市东风小学教育集团）后，这位尚未成家的青年教师，将全部热情倾注于教学工作。因下班后时间充裕，又逢不少学生热衷于学写字，他便在暮色四合时开设公益书法课。

直到某日校长笑盈盈寻来：“小施啊，你教的学生里是不是有个戴卿卿？她拿了全国书法比赛一等奖呢！”施文浩先是一愣，待听见名字才恍然颔首：“对！这孩子笔力确实出众！”正是这份育人成才的执着，1998年，施文浩荣获“全国书法教育先进工作者”称号，这是余姚书法教育工作者的第一份“国字头”证书，也见证了一位教师用毛笔书写出的教育传奇。

岁月更迭如白驹过隙，如今的施文浩虽已告别体制内的教坛，却从未卸下育人的担当。从早年执鞭授书、埋首笔墨，到如今丹青染指、书画并修，他先后举办六场个人书画展（合展），让水墨荷香与翰墨风骨在展厅里相映成趣。

当夕阳透过书画馆的窗棂，落在他挥毫的笔尖上，这位与笔墨相伴半生的教育工作者，其艺术生涯的长卷，显然还在续写着更为璀璨的篇章。

施文浩的隶书作品《李白诗句》

张雯：施老师，我第一次加上您微信，看到您的微信昵称“施文浩余姚书法头块牌子”不禁有些惊讶。中国人向来崇尚含蓄、内敛的谦虚美，您对自己的高度赞同倒是不加掩饰。

施文浩：哈哈哈，这个可爱的称呼啊，是有次上课时学生脱口而出的赞扬，那奶声奶气的劲儿逗得全班直乐。我琢磨着这话带着孩子的热乎气，比那些端着架子的称谓鲜活，就随手当了微信名。不过您放心，真要论起招牌，我书画馆门口挂的还是本名，这昵称就图个朋友圈里热闹，大家要是瞧着扎眼，尽管按自个儿习惯改备注，咱不讲究那些虚礼。

说起来这几十年，确实也攒了些拿得出手的成绩。您瞧这幅获得了全国第四届楹联书法展的最高奖项，当年整个宁波市获此殊荣的，掰着手指都数得过来呢！

张雯：看得出您确实是个有性格的人，获得的奖项我们也不一一赘述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您，我注意到您身上有一种独特的“秩序感”。不妨跟读者朋友们分享几个细节：此刻我们正隔着长桌对坐，而您的水杯却始终放在身后的办公桌上，每次喝水都要起身走过去。喝完水后，您会不厌其烦地将水杯放回原处，让水杯、茶叶罐和绿植重新排列成一条笔直的线。我很好奇，水杯一直要用，为何不先随手一放呢？

施文浩：哎呀，这是我当老师养成的习惯。您想啊，孩子们推门进教室，第一眼看到整洁的环境，心自然就静下来了。所以我总忍不住要把每样东西都归置得妥妥当当的。就像写字要讲究起笔、行笔、收笔一样，这个归位的动作对我来说，就像给一幅字画盖上印章，是必须要完成的仪式。

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但转念一想：教孩子们“字如其人”，我自己总得先做到“物如其人”吧？这种规矩感仔细想来，大概是跟毛笔处久了，见不得物件歪着斜着，就像写“中”字必求竖画居正，图的是心里头那点熨帖。

不过经您这么一追问，倒让我想明白了——我写了三十年字总找不到自己的风格，怕是这股子“秩序感”闹的，看来啊，我也得学着打破常规，在规矩之外寻找些新意了！

张雯：人肯定是在不断成长着的。您刚开始其实从事的是书法教育与创作，后来怎么又开始绘画了呢？

施文浩：2006年调入长安小学时，学校安排我兼任美术老师，这可让我犯了难。在旁人看来，书法绘画本是一家，可我这个只会拿毛笔的人，连最基本的调色都搞不明白。记得第一次站在画架前，面对五颜六色的颜料，手心直冒汗。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从头学起。那段时间，我的办公室简直成了“实验室”——画水果时，就把梨子、橘子、杨梅摆满一桌；画螃蟹时，特意买来活蟹让它们在画室里爬行。最有趣的是画虾，为了观察虾须的动态，我甚至把它们养在水缸里天天观察。就这样边教边学，渐渐摸索出了门道。

2009年在影城举办书画展时，看到观众在我们的画作前驻足称赞，我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份认可让我更加不敢懈怠，开始系统钻研笔法、墨色、水韵的奥妙。说来也怪，当初是被“赶鸭子上架”，如今这条路也是越走越宽了。

张雯：您这次画展的主题是荷花，为什么呢？荷花是您最喜欢的花吗？

施文浩：说来有趣，自从拿起画笔，我的视线就离不开乡野田间那些鲜活的景致。常常一个人背着画夹在田埂上转悠，看稻穗低垂，听蛙声一片。直到今年春节，突然想通了——这世间的万物，哪能画得尽呢？就像找对象要寻个知心人，画画也得找个“高级”的题材，荷花就这样走进了我的心里。

您看它，从《诗经》的“彼泽之陂”到周敦颐的“出淤泥而不染”，承载了多少文人的风骨。我渐渐明白，无论是写字还是画画，都得像荷花择水而居那样，找到最契合自己心性的方向。有的人适合小楷的精致，有的人向往狂草的奔放。而我，就在荷花的挺立中看到了自己——要画就画它的傲骨，要写就写它的清气。

找到与自己心性相像的内容有的放矢，集中在一个点上发力。画荷花，发力点就在荷花上，当笔墨与心性相通时，那一池荷花自然就活了起来，画面就会意气风发，很有张力。

张雯：我看到您有很多巨幅作品，并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完成的了的，您这么坐得住，不觉得累吗？写字给您带来了什么？

施文浩：书画于我，恰似浩渺湖面上星罗棋布的岛屿。自孩提起，我便在这片水域中漂泊探索。偶尔靠岸停泊，却发现并非每座岛屿都能让我扎根。于是我继续扬帆，继而在笔墨的涟漪间寻觅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前些年，我花了整整几天时间写了一份万字小楷。那种物我两忘的专注，恰似禅修——不为名利，只为此刻笔尖与宣纸相遇时的那份纯粹。正如古人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写字本身就是归宿。

有公益班的学员请假说：“施老师，今天要加班，不能来练字了。”我反而高兴：“生计为先。待衣食无忧，百无聊赖之时，不妨提笔写字。”因为我知道，当一个人在生存之外开始寻找精神寄托时，那一横一竖间，正是安顿心灵的美好住所，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笔墨天地里，找到专属于自己的起承转合。

张雯：但写字也是痛苦的过程，在寻找自己、精进技能的过程中，没有一件事是完全快乐的。

施文浩：是啊，这身子骨确实落下不少毛病。坐着写久了，颈椎僵硬得转不动；站着创作，又累得半边身子发麻。医生看着我的X光片直摇头：“你这髋关节都快磨平了。”现在可好，我给自己配了把带轮子的“战椅”，总算能滑来滑去地写字了。

但这些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真正煎熬的，是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苦闷。三十年笔墨生涯，忽然有天提笔时茫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突破，怎么在字里行间找到那个真实的自己。当老师这些年，为了教学规范，不得不收敛个性，当你想在笔墨中寻找自己时，反而像雾里看花。有时候对着写完的字发呆，竟分不清那到底是古人的影子，还是我自己的模样。反倒是野路子学来的绘画，风格就鲜明了许多，毕竟那是更自由的一方天地。

有时候读懂自己很难，在艺术中找到“自己”更难。不过，也像刚刚点醒我的“秩序感”，有时太拘泥于秩序，反而自我约束。若想突破约束，首先得意识到，艺术它本就任由人自由想象。

施文浩的绘画作品《湖畔风景 荷塘一隅》

在施文浩书画展的前言中，几次提到“高级”这个词，他执着于追求艺术的“高级感”让我不禁思考：所谓“高级”，何尝不是一面映照个人审美偏好的镜子？有人沉醉于蔷薇的芬芳，有人独爱海浪的絮语；有人追逐诗意的远方，有人在烟火人间安之若素。“高级”与否，终究是灵魂自由度的映照。

这令我想起苏格拉底说的“认识你自己”。我们凝视世界的目光，决定了世界反馈给我们的模样。只有确定了我是谁，你才能确定如此这般的一个我，将往何处去。就像施文浩在荷花的意象中找到艺术归宿，每个人都需要在浩瀚天地间，寻获那个令灵魂震颤的使命——不是追逐他人定义的“高级”，而是活出独一无二的自己。

编辑、一审：徐坚 二审：苏英英 三审：王润